第六章
白龙之祭(上)
一
舟曲周边的山座座高入云端, 像一面面顶着天的屏障, 将县城团团围在中间。与那些高大、威严的巨人相比, 拥挤的建筑和 行在街道上的车辆、人流, 就是他们脚趾间不动的或移动的玩具。 清晨 7 点钟,杨润海开始带着他的环保志愿者服务队清理、捡拾街道上的垃圾。从他们居住的东城社区出发, 一直沿着北环东路的斜坡前行,边走边捡,差不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接近了“舟 曲县特大泥石流追思园”。
十年来,他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多少趟了, 每来一次他的心都如被针刺了一下, 抽搐、疼痛一阵子。为了防止泪水流出来被行人看见,他就抬起头来仰望头顶的高山, 山无语, 也没有表情, 他从来猜不透山的心思, 也看不出那些山的样子究竟是狰狞还是慈祥。灾难来自它们,呵护也来自它们;杀戮来自它们, 恩养也来自它们。
说心里话, 从理智上杨润海是不愿意来这里的, 但有时内心的情感却如难以控制的波涛,一次次撞击着他, 让他不由自主把脚步一次次移向这里。他隐隐地觉得,那些亲人的气息已经缥缈如空, 他再也无法感知,更抓不到手里, 只有在自己心痛的过程之中, 他才能感知到他们依然存在,他们还在自己心的最深处。 他也不愿意看到那些山, 虽然有时山上开满鲜花, 有时又秋叶如金, 但这些高深莫测的存在, 带给他的总是那种压抑和畏惧兼而有之的感觉。
他在捡拾广场纪念塔下边的烟蒂时,尽量把自己的腰弯得很低, 低到自己的最大极限。深深弯下腰时, 他眼睛的余光里, 再也没有山的影子。如同一个受审的罪人避开了严厉的法官, 那些难以言说的畏惧感和压迫感也同时消失。一种阴森又温暖的气息从大地的深处一点点流溢、生发出来,最后将他完全笼罩。
就在那个凝聚了人的心思、意念、欲望和某种行为惯性的烟蒂下边, 是人们用来把自己和泥泞、也把自己和大地隔离开来的大理石方砖,再往下就是 2010 年 8 月从东边山上滚下来的泥石, 污浊而带着怪异、可怕的声响。 泥石以不可探测和挖掘的深度掩埋了许多座房屋和许多人,其中就有杨润海的十七八位亲人: 他的父母、两个孩子, 他的四个兄弟姐妹及其家庭。再向下, 就是泥石流发生之前的地表,在那个层面那些嘈杂的岁月,遥远的伐木声、采石声和人们沉重的喘息、亢奋的叫喊都凝成了一层坚硬 的沙石和水泥。越过这个层面之后, 一道时光的大门倏然开启, 一幅幅渐次变化的历史画卷逐页展开——
很久以前, 这个地方并不叫舟曲,而叫西固。1955 年之后, 这里因水而名, 改称舟曲。藏语里的舟曲就是白龙江。这个位处西秦岭与青藏高原接合部的高山地区, 虽然高处的山势险峻、往 来出入艰难, 却由于低处的气候宜人、风光奇特秀美, 而被人们青睐。自古以来, 就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因为地理上的重要气候分界线秦岭就在县境之北,这里就隔山为界属于“江南”。由于境内 1173—4504 米之间的海拔落差, 使舟曲的地形、地貌和温度、气候湿度等极其复杂,变化多端。白龙江谷地海拔较低, 其高度在 1200 米左右,南北两侧的山地高峰则可达 4000 米以上, 中部的大草坡、葱花坡、吊草坡一带山势较缓,海拔在 3000 米左右。有人心怀好奇, 想亲自体验一下季节穿越的感觉, 清晨从 海拔 1200 米左右的县城出发, 还是初秋,乘车翻过 3957 米的黄家拉则, 便有了寒冷刺骨的冬天感觉。从山下到山上,就是从河谷到高原, 也是从江南到塞北。
由于气候复杂, 关于舟曲的气候划带, 就比较令人费解—— 属温带、寒温带、高寒湿润气候, 到底是哪一个, 说不定。又由于境内平均雨量充沛, 日照充足, 完整保存大陆性温带、寒温带生态系统多种植物群落, 植被垂直带谱广泛完整, 植物群落结构完备, 自然地形地貌优美, 森林及自然景观独特。随海拔高度递升, 依次分布着阔叶林、针阔混交林、纯针叶原始林、高山杜鹃针叶林和高山矮林等林分类型。很多野生珍稀植物如银杏、红豆 杉、秦岭冷杉、大果青秆、油麦吊云杉、岷江柏木,四川红杉、 连香树、水青树、水曲柳等应有尽有, 各种野生灌木、药材、食用菌等资源也十分丰富。丰富的植物群落又滋养出众多的野生动物, 金雕、斑尾榛鸡、红腹锦鸡、梅花鹿、兰马鸡、苏门羚、黑 熊、青羊等等, 常在山峦、林间和草地上往来出没。
从前, 人类的活动能力有限, 也没有那么多的占有欲, 基本上待在低海拔的山下, 不轻易到那些空气稀薄的山顶和密集幽暗的莽林。那时,人有人的领地,树有树的领地,草有草的领地,动物有动物的领地,山安静, 水安详, 井然有序。后来,人类便 以生存的名义,以发展的名义,借助牛羊结实的牙齿, 借助锹、镐、铧犁锋利的刃口和板斧、油锯的钢牙铁齿,也借助喷着火焰的乌黑枪口,大举向海拔的高处推进、扩张。
从明朝中期开始, 朝廷在推行军屯的同时, 又推行民屯, 从 山西、安徽、江苏、浙江等地向西北及至洮州、岷州、西固地旷人稀地区进行八九次移民, 亦招流亡人员垦荒, 由政府提供耕畜、 农具等生产资料和种子。至清中期, 人口迁移继续, 形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农民垦荒高潮, 至雍乾时期, 开垦规模达到历史高峰。但由于垦地质量差、作物种植产量低, 不足以养活军民, 遂形成了薄收而广种的恶性循环。为进一步扩大开垦面积, 增加产出, 清政府又出台奖耕罚荒政策,推迟垦荒起始年限, 鼓励农民“遇荒就垦,垦到为止,永为己有”。至此,白龙江谷大片林地消失, 据说,今舟曲县城以北的黄土山原来都是成片的森林。
新中国成立后, 为了全力支持国家的经济建设, 白龙江流域从上游至下游又相继成立了多个林业局,对流域内的树木持续砍伐。因为这一带山大、坡陡、沟深, 当年的生产力欠发达, 山背后的树木无法运输, 就重点砍伐白龙江迎面山坡上的树木, 砍倒, 滚下山岗, 通过水道运出丛山。据说, 当年白龙江林业局也实施了限量采伐,规定年采伐量为 4500 立方米, 但因为需求大,实际的采伐量经常达到 1 万立方米左右。至“九五”期间, 每年的实际采伐量达到 3 万立方米。直至 1998 年禁伐, 已经连续采伐了半个多世纪。除此之外,民间的采伐和盗伐几十年来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全面禁伐之后, 仍在延续, 日用、烧柴、房屋、牛栏…… 靠山吃山, 所有的木材都只能来之于山上。以至于白龙江河道两侧的高山, 只有一种结局,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秃山。
这是人类首先破坏了自然的法则, 随之,一切的秩序和规矩都变得紊乱不堪。既然人不再安守自己的领地, 自然中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树木、草、泥土、石头、河里的水、山上的水、天上的水、地底的水都不再安守,纷纷离开了自己的领地, 改变了存在方式。这些本来不应该有的变化随之而来。其实, 对自然来说, 这些变化也只是迫不得已的变化, 为适应而产生的变化, 但作用到人类身上的时候, 即被定义为自然灾害。《甘肃自然灾害 史》载: 新中国成立前 300 年间,白龙江流域共发生特大旱灾 33 次, 大水灾 8 次, 尤以清光绪五年( 1879 年) 白龙江洪水冲圮西固西南城垣为盛。雹灾无计。18 世纪后, 旱灾次数和程度屡屡加重, 18 世纪 14 次, 19 世纪 29 次, 20 世纪出现连续大旱……灾害的频次逐代提高, 灾害的形式不断变化, 灾害的破坏力逐步加大。
2010 年 8 月 7 日, 舟曲发生了特大泥石流灾害。此前, 舟曲县城周边先后发生 4 次强降水过程,由于山体松动,土不附石,山洪夹裹着泥石从三眼峪、罗家峪等四条沟系呼啸而下, 将流经区域夷为平地。泥石流长约 5 公里, 平均宽度 300 米,平均厚度5 米,总体积 750 万立方米,海量的泥石混合物封死了白龙江河道, 形成了堰塞湖, 对幸免于难的居民构成了新的威胁。灾后统计, 这场泥石流造成 19 个乡镇 176 个自然村不同程度受灾,受灾人数达 61875 人, 直接经济损失达 36.08 亿元。其中,有 307 户 830 人房屋受损, 108 个自然村交通中断, 119 个自然村电力中断,农作物受灾面积达 1151.95 公顷,灾难中共有 1557 人遇 难, 284 人失踪, 2315 人受伤。
杨润海的父母和亲人们都居住在泥石流冲击、吞没的重点区域, 属于失踪人员之列。泥石流发生的当天, 杨润海和妻子驾着自家的运输卡车去武都拉水泥, 由于路途遥远, 午夜时分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休息。清晨时分, 他们发现有很多军队的车辆从身边飞驰而过, 不祥的预感突然而至, 他们逐一给自己的亲人打电话, 结果一个都无法接通。当他们赶到县城时, 周边已经开始大规模救援。放眼望去, 原来家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 被一片巨大的泥浆湖取而代之。灰白色的表面泛着死亡之光, 看一眼就足以令人心胆俱寒、毛骨悚然。
它像一个巨大的谎言, 告诉杨润海, 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家园, 也没有过任何一个亲人。杨润海欲哭无泪, 泪水被巨大的悲痛压缩成了高密度且极其寒冷的石头, 死死塞住了他的心和泪腺。 让他看起来像一块冻僵了的雕像一样跪在废墟上一动不动。直到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些塞在心底的石头是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被新生活焐热, 一点点融化,一点点还原成泪水,流了出来。
灾后 10 年, 只要一提起那个日子, 一想起那个场景,杨润海都忍不住泪眼模糊, 衣柜里存放着父母、子女、兄弟们合影的影集, 他多想拿出来看看他们的面容啊!可十年来他和妻子始终没有勇气再拿出来看一看,每次一动这个念头都感觉心痛难忍。 本以为灾后新生的孩子,能把之前失去亲人的伤痛冲淡一些, 可是实践证明那只是一种假设, 什么都无法冲淡。只是打个包把难以接受的记忆和伤痛放在生活的一个角落, 刻意回避, 不敢触碰。
和杨润海夫妇一样在灾难中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尚蕊丽,今年 24 岁,已经当了 10 年的孤儿。她清晰地记得那年大旱,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下雨,各家的大片土地只能挺着, 等天上的雨水落下来,但小片土地还是要奋力抢救的。泥石流发生的当天, 尚蕊丽随一个家住三眼峪的女同学去她家帮浇地, 从放学开始, 一直到晚上 10 点钟,尚蕊丽、她的同学及同学的父母, 一直在忙着放水浇地。
晚上 10 点不到的时候, 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暴雨。为了躲雨, 她和同学家的几口人跑到附近一座无人居住的房子里, 在那里她度过了惊魂动魄的一夜, 见证了泥石流吞没村庄和城市的全过程。开始的时候, 只是涨水, 山洪咆哮着奔流而下, 她们就从一楼逃到了二楼。再后来, 黏稠的泥石流翻滚而下, 并一点点上涨。面对着步步紧逼的泥石流, 她们只能冒着瓢泼大雨爬上屋顶。泥石流在自己脚下一米多远的距离翻滚撞击着房屋, 她们明显感觉到脚下的房屋在颤抖, 远处其他房屋的暗影已经纷纷在轰鸣中倒下了,年仅 14 岁的尚蕊丽被吓傻了, 她不知道下一秒钟自己会不会和房屋一同随着巨响消失在泥浆之中……
天终于亮了, 泥石流终于停止了流动, 显现于尚蕊丽眼中的只有大片正在凝固的泥浆。往日的房屋、道路、树木和生动丰富的生活, 都已经被这死亡之笔一笔勾销了。为什么呀为什么? 那一刻她的泪水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她不知道在现实生活这个练习册上,谁犯了错误,错在哪里,是那冷酷的涂抹者犯了错误, 还是被涂抹的内容本来就是个错误。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生活, 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亲人。原来住的房子没有了, 亲人们也不见了, 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知道是被泥石流埋掉了, 但在情感上还是无法相信。她要不断地去寻找, 去废墟上, 去挖掘现场, 去过去的熟人和亲戚那里,像一个痴呆的人一样到处去问:“看没看到我爸我妈?”
当她被政府当作孤儿收养照料起来之后, 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开始像以往一样回到学校读书, 但她的心却永远回不到以前了。 在生与死之间, 在有意义和无意义之间她进行很长时间的徘徊、 选择。最后, 还是因为一个传统的观念让她揣着痛苦坚强地活下来。她想, 如果自己真的死去了,谁来传递家里的“香火”?就这样, 她为了告慰自己的亲人, 表达对亲人的爱和责任, 决定继续在世界上活着。既然为了他们活着, 就要活出个样子来, 她决心活得乐观、坚强、阳光。她不管到哪里, 做什么, 读书、外出 打工、照顾仅存的亲人——姥姥、回舟曲工作……所到之处都不 让别人看出和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 她不想把负面的情绪暴露给别人, 不想赚取别人的同情, 因为她不想给自己逝去的亲人丢脸。 难过时, 她在日记本上写下内心的疼痛和悲伤, 她现在只有自己, 没有别的抒发对象。然而, 再坚强的女孩仍然是女孩, 每每回忆起往事, 说到伤心处, 她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这些年, 她自己硬扛着, 压下内心太多的委屈和痛苦,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坚强的人, 欠下自己太多的泪水。她不知道, 这世上, 欠了什么债也都要还的, 欠下的泪水早晚也要流出。真希望能找到一个温暖、 可靠的肩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应该流完的泪水一次流完。
失去亲人之后, 性格十分内向的杨润海, 性格似乎变化很大, 开始愿意同别人交往, 更愿意帮助别人。杨润海的新家就在灾后的安置小区里, 小区里的居民都是在那次大灾中失去家园和亲人的人。刚住进来的时候, 杨润海还精神恍惚, 很多时候, 看到走在前边的老人, 就觉得背影很像自己的父母, 看到天真活泼的孩子, 就感觉像自己孩子的背影, 可是追上去看个究竟, 每每大失所望。尽管失望, 也觉得有几分亲切, 恍惚中, 仿佛他们就是自 己曾经失散的亲人, 恨不得亲自为他们做点什么事情, 心里才能好受些。
有一天, 杨润海突发奇想,串联小区里的居民成立了一个志愿者服务队。服务队得有一个宗旨吧?没有, 干什么都没有限定。 无论社区、社会或是某一个人, 只要需要, 服务队就无偿提供帮助和服务。可能小区里这些失去亲人的人都在救灾和家园重建中获得了人生的另一种感悟, 因为感受到了来自外部的真情和温暖后, 人性深处的温情与友善被更多地激活。他们都有一种想为别人做点儿事情和提供帮助的愿望。或许,这正是心理学中所说的, 因为他们曾经陆续获得了很多不要求回报的关心和帮助, 就有一种报恩的愿望堆积在潜意识里, 从而成为一种向善的能量。服务 队刚成立时 53 人,不到一年的时间发展到了 100 多人。
服务队在杨润海的带领下,成了社区和附近居民的及时雨,不管社区里或其他区域的人有什么需求, 只需按照他们提供的联络方式打个电话,他们就马上到场。挪动一个较大的物件也好, 护送病人也好, 有了伤者也好, 只要是力所能及他们都会不讲代价地伸手相帮。2015 年, 全州开展“环境革命”之后, 杨润海突生感念,看到了环境保护的重大意义。
回想起 10 年前的那场灾难, 是一场纯粹的自然灾害, 列举的四条主要原因分别是: 地质地貌原因、汶川地震震松了舟曲的山体、长期干旱使山体出现裂隙,短时间内降雨太多、太急, 似乎一条也没有人的责任。但杨润海突然想明白了, 这四条原因中除了地质地貌外, 哪一条都是人类的责任。如果山上的植被和生态不被破坏, 山体就不会那么疏松, 也不会出现长期干旱; 如果密集的植物根系盘根错节, 紧紧裹住山体, 即便干旱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的裂隙; 如果植被茂密,下多急的暴雨也应该能被有效吸 收、化解, 应不至于暴发那么严重的泥石流。就算一切的理由都成立吧, 人类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凶险之地居住?还不是因为群体数量太过膨胀没有更多选择的结果。 从那时起, 他便在漫无目的做好事中找到了明确的方向, 服务队很快就把植树和捡垃圾两项工作调整为主要任务。市里要求职工和市民每周五集中清理垃圾,杨润海的服务队每周一、三、五都要组织起来捡垃圾, 不但社区内, 市里的街道、广场、体育场、公园, 哪里人多容易产生垃圾他们就去哪里。
最重要的, 还有这个舟曲特大泥石流追思园, 他更在心里惦记着, 每次路过他都要去转一圈。在他的心里, 这是一个人们与自然关系的反思园, 他要像擦拭一面镜子一样, 将它擦拭得一尘不染, 让它随时照亮人们的警醒之心。当他在那里捡起最后一个烟蒂时,突然直起了腰身,仰天长叹:“人类欠下自然和环境的账太多,早应该向自然低头悔改啦!”
二
其实, 在舟曲这样的地方, 先于杨润海觉悟的人, 又何止千百?人们虽然并没有公开声明, 但早就开始尽自己的微薄之力, 去弥补人与自然之间的裂隙了。
家住东山镇石家山村的刘启文老人 1939 年生人, 到 2021 年 初已经 82 岁高龄, 仍然在一心牵挂着他那些山上的树,如果有方便的车辆可以搭乘, 他还是要去山上走一走, 看一看, 让那些 绿色的植物愉悦一下自己的眼目和心灵。
他如此珍惜和热爱树木, 是因为他活得足够长, 人生的感触和阅历足够丰富, 他深知失去那些绿色植物之后的苦楚。他这一生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自己又走在古木参天、绿树成荫的大地之上, 鸟儿婉转啼鸣, 小兽在林间嬉戏跳跃, 人可以和太阳捉迷藏, 只要不让它看见, 半天的时间都可以躲在树荫里睡觉或行走……
这样的情景, 原来并不是梦境, 正是他小时候的生活经历和实际生境。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初,东山镇 48 个自然村,村村如此, 大家共同生活在远离市区的高原平坝上。风调雨顺, 衣食无忧。虽然下山的路又远又难走, 但没事情下山干吗? 山上什么都有, 砖瓦厂、木材、百货……简单平常的日子人们过得心满意足。如果山下是人间生活的话, 这片比山下海拔高出 1000 多米的平原, 就是神仙之境。那时, 两人合抱的大树到处都是, 人们烧菜和建房需要木料都躲着那些大树走, 嫌伐倒一棵那样的树太累人。为了节省力气, 人们要在林中选择那些大小、粗细正合用的原木。那时的人们,一个个的,内心里都很骄傲、很挑剔。
后来, 这里的人越聚越多, 有进无出, 并且对生活要求越来越高。过去一个季节只穿一件衣服, 现在要穿一柜子的衣服; 过去只需要一双手工的布鞋, 现在需要各种各样功能不一的很多双鞋子; 过去有一辆自行车就可以, 现在要有一辆汽车; 过去住一座很小的房子就可以, 现在需要每个人住一间房子; 过去不需要存款, 年吃年用足矣, 现在要很多很多存款……总之, 人们对物质的需求没有止境。但这么多的东西从哪里来?人们先是变着法儿去找土地要, 合理密植不够, 就多施化肥; 多施化肥还不行, 就研制良种; 良种也用上了,仍然换不来足够的钱, 就进行覆盖地膜提升低温……
所有的手段都使上之后, 有限的土地彻底显现出了它的局限、 疲惫和无能为力。人们一边抱怨土地不养人, 一边把目光和心思从土地上移开, 尝试着走出一条新的、向外扩张之路。立足脚下 向远处、更远处扩张, 站在今年向明年、后年和更远的未来扩张。开发矿山, 砍伐森林,拦河筑坝,破土淘沙, 饱和放牧, 向山、 向水、向树、向草要钱。大树伐没了,伐小树; 小树伐没了, 砍 灌木; 灌木砍光了, 割蒿草; 蒿草没有了, 就养那种连草根都能刨出来吃掉的土山羊,榨出山上的最后一分利。
不出 30 年,一座座草木葳蕤的青山,就变成了一座座光秃秃的黄土坡。到 20 世纪 80 年代末期, 山上的原生树木都已经不复存在; 那种叫树的植物,之所以还没有彻底绝迹,是因为人们在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总要栽一些树, 以供观赏和怀念。几十年间,东山镇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见过大树和蒿草。在他们的认知里,凡草都不可能没过膝盖,凡树都不可能粗过手臂。
东山镇人的日子也一天天败落下来。过去的骄傲消失殆尽, 摇身一变, 神仙若乞儿, 成为舟曲境内贫困和吝啬的代名词。曾有一段时间东山镇的人远近闻名,谁都知道他们能“划拉”, 见什么要什么, 见什么捡什么。见到一段树棍, 要捡回家去, 可做镰刀的刀把; 见到粗一点的木棒更要捡回去, 会有大用, 可做锹把或镐把; 见到庄稼的秸秆要捡回家,可以积少成多,做烧柴; 见到路上有几堆牲畜粪便, 也不能放过, 要捡回家积肥种地…… 那时, 人们只知道笑话东山镇人的行为, 却不懂东山镇人内心的 苦楚、辛酸和无奈。人被生活逼到了没有回旋余地的窘境, 又要尽最大努力保持自己的尊严, 活成一个文明人的样子, 还能怎么做? 不去偷,不去抢,不去沿街乞讨,就只能在自己的身上做文章——精打细算, 节俭吝啬, 一分钱在手中攥出水,关键时刻掰成两半花。可怜就可怜吧, 总强于可恶,这也从另一个侧面体现出东山镇人的自律、忍耐和自我约束意识。
20 世纪 80 年代,刘启文还在石家山村当党支部书记, 作为一个村子的带头人和掌舵人, 他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带领村民们在过去很多年里都做了什么。面对着越来越疲惫的土地、越来越干旱的气候和越来越没有出路的村民, 他开始意识到环境和树木对这片土地的重要影响,也意识到应该向自然真诚忏悔和认真弥补。从 20 世纪 80 年代末期,他就提出了“要想富,先栽树”的口号, 并且带领村里的 24 名党员进行大规模义务植树。稍后,又发动了全体村民。1989 年, 石家山村动员了一切可动员的力量一下子植树 39.8 万株。之后, 每年春天开展义务植树活动成为 他们生产生活中的必做项目。1994 年, 他们又来了一次大规模集中补栽, 将过去树苗没有成活的树坑都补栽上了新树。至此, 石家山村周边的山又见到了绿色, 渐渐地, 数年前的小树苗长成了 树,并且在承载着人们的期盼和心愿中迅速长高长大。
2000 年,刘启文申请辞去村支部书记的职务, 专门到山上去栽树、护林。政府为他在山上盖了两间简易的房屋, 他就一个人住了进去。从此, 他就再也没有回家住过, 在山上一住就是 19 年。这 19 年, 他以山林为家,与树相伴。哪里有了空闲之地, 他就想办法把树种上, 填补空白; 哪棵小树被风刮倒或倾斜, 他就为其扶正、固根; 哪里的树有了病虫害, 他就想办法弄来一些药物为它们治疗; 哪里有牲畜进了林子, 他就想办法把它们赶到成树区, 免得幼小的树苗被它们从根折断; 哪里有人来到林子里, 刘启文就赶紧跑过去, 看看他究竟来干什么。一般情况下, 人才是让他最头疼的事情, 一般都是来盗砍盗伐的。遇到这样的情况, 他只能拉下脸来毫不客气地进行驱逐。
山上没有树的时候, 村民们连找一段树木做锹把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年东山镇的居民为了打一捆烧柴, 需要冒险爬到山崖上去, 至少有十几个人为了一把烧柴葬送了性命。现在山上有树了, 村民们自然想拿来一用。从村民的角度看, 也有其合理性, 毕竟所有的资源都是为人所用的。如果人不能用, 那些资源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何况,栽树的时候人人都出了力, 是大家一同努力让这山上的树从无到有的, 现在要用的时候怎么就不行了呢? 但从刘启文的角度讲, 就坚决不能允许这种现象出现。 在他看来, 不允许村民砍伐树木至少有不下三条理由。第一, 国家的法律有明确规定, 树木不能由个人随意砍伐; 第二, 这些树好不容易栽活,还没等成材就往下砍太可惜了; 第三, 树的功能也不仅仅是为了当木材用,它们在山上生长能涵养水土, 固化山体, 调节气候。有些事情村民们看不到, 或只考虑眼前不考虑长远, 只考虑个人不考虑整体和大局。一个两个这样的人出现, 没啥关系, 可是这样的人多了起来, 石家山村群众几十年的努力可能在很短时间又被毁掉了。
在这件事情上, 刘启文是不能心软, 也不能手软的, 一软就会遗恨百年。想当初, 他之所以要来山上死看死守, 就是料到会有这一天。如果换了一个没有原则或对这些树没有足够认识和情感的人来看林子,这道“堤坝”,恐怕很快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迁就和通融中溃毁。
对前来“光顾”的本村或外村群众, 刘启文开始都会好言相劝, 给他讲一讲爱护林木的意义和好环境来之不易。大多数的人看在老书记苦心坚守的分上, 马上流露出惭愧和悔意, 并表示以后再也不犯这个糊涂了。也有鬼迷心窍的人, 不但不愿意接受刘启文的劝导, 骂骂咧咧躲避一时之后又绕着圈子回来, 想方设法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白天被制止, 晚上再来。对这样的人, 刘启文是心里有数的, 从白天的态度和他们的眼神里, 就能读懂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晚上, 刘启文会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们。
后来, 也有人为刘启文感到后怕, 一旦那些盗伐者心生歹意把老先生暴打一顿或图财害命了怎么办? 谈到这样的话题时, 刘启文哈哈一笑, 表示正常人都有起码的良知, 一般不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况且村民们只是为了贪图一些小便宜才来盗伐树木, 为了几根木头就杀伤一个无冤无仇的老头子, 触犯法律, 得不偿失啊! 不但便宜没占到,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山中的岁月, 大部分是寂寞的。刘启文自幼学得一手中医本领,认识 130 多种中草药,手中还积累了一些治疗常见病的成方。 在山下时, 就经常免费给村民们看病、抓药。上山之后, 也经常有村里人生病把他接下山去诊治。偶尔也有人把他在山上的护林房当诊所到山上来瞧病。另外, 家里人也会不定期地到山上来看看他, 给他带换季、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好吃的东西。这就是他和山下沟通的主要渠道了。刚来山上的那些年, 不但生活艰苦, 连电都没有, 每天晚上他只能靠传统的煤油灯和蜡烛照明。近十年来, 他才有了手机, 偶尔遇到紧急情况能和山下的家人沟通一下情况。有了手机大多数时间也没有用, 因为山上没有电, 两块手机电池坚持不到三天就成了没用的摆设。最近几年, 有了光伏发电板, 县里来人给他安了一块, 这才有了电, 夜晚有了电灯, 手机可以充电了, 也有了和山下的不间断的联络。每天, 他除了护 林、巡山, 就在林中采一点儿中草药, 给那些找他看病的人预备着。趁着每天光线好的时刻, 他还要温习中医书籍, 或写写日记, 记录一下山上的事情和自己的心情。
刘启文的日记很独特, 一半是散文的形式, 一半是诗歌的形 式。日记不是天天记,所以落在纸上的日记都有很实在的内容。如果没有护林工作的内容就抒发一下个人的情感和感受。有时, 既记事又抒情, 兼而有之。19 年下来, 他的日记记满了十来个本子。随意翻开一本, 打开一页, 仿佛都能听到一个老人的血液伴随着岁月流淌的声音——
2005 年 5 月 20 日,星期五,天毛毛细雨。
近河不得枉使水,
近山不得枉烧柴。
画水无风空作浪,
绣花虽好不闻香。
如果按照文学的标准要求,大概老先生的诗不能算水平很高的创作。他是个环保工作者,不是诗人, 他的文字也只是日记。 既然叫作日记, 就是记录自己的所看所想和内心感受, 不能用文学标准评判高下。但不管是成熟的诗还是不成熟的诗, 它的源泉还是来自创作者的内心, 所谓的有感而发嘛。 从诗的内容看, 刘老先生的环保意识还是十分强烈的。他的心、他的情感最剧烈的 波动还是受着山水、环境的牵动。
2005 年 6 月 11 日, 农历五月初五。
今天是农历五月端午, 天气很晴朗, 坐在林中喝酒观景, 与树木为友真是快乐极了。有诗。
坐在林中喝杯酒,
满山青松为好友。
枝叶底下真清凉,
风吹青山草木香。
五月初五, 端午节。按照传统的习俗应该是家人团聚, 聚在一起吃粽子, 采艾蒿, 系红线。但刘启文这个最朴素的浪漫主义者, 却独自在山上和他的树木一起过了一个特殊的节日。说特殊,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 19 年里, 经过了那么多传统的节日, 大部分都是他独自在山林里度过的。他没有觉得有什么失落, 也没有表现出忧伤, 而是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豁达与乐观。
春风和煦, 一个人坐在树荫下, 饮酒自乐, 不顾影自怜, 也不摆出姿势, 寻求影子的陪伴。举目一望, 他栽下和守护的那些树木, 都是无声的朋友, 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为他送来了清凉和芬芳。此情此景, 哪里还能想到个人的处境和得失。关于他内心的理想和境界,在他另一首日记体诗里有所体现:“植树管护 十九春, 百万青松为子孙。坚定理想挑重担, 永葆本色写真心。” 因为他这份理想,这份真心,更是因为他 19 年的坚守和这么多年花在山林树木上的生命长度和毫无保留的心血, 甘肃省于 2018 年授予他“甘肃绿化奖章”。
如今, 82 岁的刘启文, 坐在那里仍然精神矍铄、腰身笔挺, 看起来酷似以往年代里一尊硬朗的雕像, 有几分古板, 却异常沉稳、踏实, 一派能挺得起千钧之重的样子。2019 年, 他从山上下 来时, 已经是 80 岁的高龄,人们动员他下山安居时,他仍对那片山林依依不舍, 放心不下, 仿佛自己一离开, 那山林就会失去安全保障。毕竟已经是那么大的年龄了, 继续在山上护林, 他自己倒是愿意, 但其他人不会答应, 那在道义上让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让他稍感安慰的是, 他离开后, 他的二儿子接替了他, 继续在山上植树、护林。如此一来, 他的心就放下了大半, 似乎那片山林仍然和他保持了某种血缘关系。(待续)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来源:甘南日报